>
她仍旧是修身的洋装,雀首一样高傲的脖颈却为她添了华彩,偏偏眉宇间的闲愁愈加深邃,令她仿佛一个踱着年岁之道婉婉而至的人。
她道:“我自幼万千宠爱,着胡服,佩男装,围玉带,戴罗巾。
我参阿爹阿娘之谋议,诛二张,灭韦氏,权倾朝野,声势烜赫。
她乃罪臣之女,出身掖庭,为阿娘识,通诗文,掌诏命,理奏表,人称巾帼宰相,称量天下。”
提起阿婉,她眼里细小微弱的星芒盛了盛,如复燃的死灰,衬着她遮掩一样抿住的唇角,瞧起来娟秀极了,玲珑极了。
“我同她年岁相当,志趣相投,诗文作伴,交情甚笃。”
她勾着迷蒙的凤目望向若有所思的阿音,意味深长地扫过懵懂未开的宋十九,最后落于李十一眼底。
李十一唇角一动,轻而易举地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。
月娘固执的睫毛垂落下来,也仅仅只低眉敛目了这一回,她行至阿婉棺木前,将手伸出去,四指却犹豫地回握起来,抓了抓袖口,才又伸展开,踏实而笃定地抚上装载她尸身的沉木。
她望着棺椁,抿着唇角,好一会子才放开,道:“景龙四年,唐隆政变,隆基诛韦后一党,斩阿婉于旗下。”
她平和安宁的语调似断弦一样一变,带着令人不忍卒听的余颤,好在那颤动只是一瞬,在她紧闭唇线之时便随着呼吸一齐安静下来。
似煮沸了的水,还未及好生咕噜出几回声响,便被釜底抽了薪。
烧水的是记忆,抽薪的叫时间。
她细致而温柔地抚摸阿婉的棺木,忽而明白了自个儿为什么要选择忘记,原来有些事情刻在骨子里,非遗弃自身无法驱逐。
没了阿婉,她是无所依的游魂,有了阿婉,她是意难平的恶鬼。
她的眼泪将下睫毛濡湿,令她瞧不清棺木的形状,她勉力睁大了眼,眼眶却模糊得更加厉害,她想让眼泪坠下去,可那泪珠子究竟是舍不得她,抑或是舍不得沾染阿婉,总之不肯遂她的意。
生杀予夺,权势滔天的镇国公主,在无能为力之时,同贩夫走卒,也没什么两样。
“我悲痛万分,赠绢五百,遣使吊祭,主领丧仪,亲题墓志。”
——潇湘水断,宛委山倾,珠沉圆折,玉碎连城。
甫瞻松槚,静听坟茔,千年万岁,椒花颂声。
“可是,”
李十一靠在墙边,终是忍不住提醒,“这墓里,并无你题的铭文。”
“这墓,又哪里是那一个呢?”
月娘盈盈含泪,默默微笑了一会子,随即将饮痛入骨的眼神递给她,摇头道,“我以牛骨填了她原本的陵墓,将她的棺椁移至此处,以金缕玉衣缠体,保尸身五年不腐,只盼有一日,能将她复活。”
她的眼神因最后一句而变得凄楚而偏执,在阴风阵阵的墓室里,竟活生生令阿音同宋十九浑身一抖,涂老幺挨过去同李十一并肩站着,却是不敢靠那邪乎的墙壁,只干着嗓子问道:“复活?”
他同阿音对视一眼,若是从前,恐怕早便骂上一句鬼扯了,可对着这金枝玉叶的公主,竟似软了膝盖骨似的,怎样也辩驳不出一句。
“是。”
月娘抬头,目光悠悠对上闪烁的煤油灯,又将其瞥至地上的骸骨,“你可曾听过,反魂树?”
宋十九讷讷看向李十一,李十一将靠在墙上的脊背抬了抬,又贴回去,道:“出自《十洲记》:西海之上,聚窟洲中,申未地上,有大树,与枫木相似,而华叶香闻数百里,名为反魂树。”
她见宋十九闪着灯芯一样亮堂的双眼极其认真地听,便又道:“於玉釜中煮取汁,制返生香。
将返生香置于死尸鼻下,死尸闻之,复乃活。”
“竟有这等奇事。”
宋十九脆生生道,又问月娘,“那你可找着这反魂树了?”
月娘将扶着阿婉棺木的手收回来,轻吸了吸鼻腔,道:“三年。
我一面上奏求请收编阿婉的文集,一面倾举国之力寻反魂树,终于先天二年春寻得。”
她行至自个儿的骸骨前,蹲下去,将指尖同向前伸抓的骨节相对,似在安抚,又似在慨叹,甚至还有隐隐的愤恨,她自白骨的间隙中将食指探进去,里头空空如也,倾世珍宝亦化了黄土。
她轻叹一声,道:“先天二年,我因权势过盛,为帝之不容,被迫自尽,我含恨饮毒,唯一桩心事未了,拼力逃至这山林,于生门墓道入这阿婉墓,欲将返生香置于她鼻端。”
她伸手摩过自己泛黑的头颅,笑得胸腔发震:“差一点儿,不过一点儿。”
阿音这才明白她的未尽之言是何意,原来如此。
“最难平不过是,我从未向她吐露过半句情意,我只要她返魂复生,听我一句心底话。”
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,否则将出现无法翻页或章节内容丢失等现象。